扁尼之死
扁尼死了,在一個不特別寒冷的冬日午後。一個多禮拜前的會晤我不知為何不斷落淚,完全無法稍停。扁尼見到我很是高興,從房間一路蹣跚步行到客廳他指定的紙箱上要我行使拍屁屁的職權,也享受摸摸頭的親暱。我貼近他,極大的眼球浮在奇異果綠的眼白間,深淺棕色星羅的眉宇有印象派風格。貓不會長白頭髮,不會如天人般有大小五衰,他們反映時間侵襲的方式更為隱晦優雅,僅只是一種氛圍感覺,有時你甚至需要非常謹慎地翻找回憶,才能明瞭自己已在他們身邊晃悠多久。扁尼用頭蹭了幾下紙箱,在旁邊趴下,翹起屁屁討拍,肋骨凸出的肚腹依然龐大。他話癆依舊,抱怨聲量頗低,不確定是困倦還是享受,我們的對話依然是那幾句。我時不時戳戳他、輕搓他的頭、抱抱他。眼淚滴在肥肚子的軟毛上,希望他不要覺得不爽。我把掉淚的原因歸咎於搬家再加上他的老態讓我有種拋棄他的感覺。沒成想這是訣別。
那種哀傷,澄澈純粹。12/11晚我躺在床上,感受自己變成河床,無數情緒從我身上流過。我閉上眼,在腦門上看見張狂地莫測變換星空。我發現我的情緒開始有漸層,像是一杯組成複雜的水或溫度鹽分不一的洋流,快樂、充實、寧靜、哀傷、惋惜,我可以清楚感覺到每一種成分。我面無表情地坐在辦公室,冷靜地和人交談公事、應對進退、寫著無聊的程式;在酒局裡和朋友大笑、和大家碰杯;在攤位上和客人介紹小誌、跟隔壁的阿弟閒聊,一切正常得不能再正常。但我就是知道,情緒的某個部分是深沈的哀傷,穩定流動如數字低音。
我能隨時感知,喚起這份悲痛。無人之時我會唱起扁尼的主題曲以及各種變奏,想像他棕色的粗硬的毛、柔軟肥厚的肚子、他在我手上留下的刻痕以及他是如何從一隻善妒暴虐的不討喜小貓漸漸地平和變成一隻雖愛抱怨但親人的肥貓。這些時刻我會直面苦痛,吸入哀傷,有時流淚有時則否。我告訴自己扁尼已然遁入虛無,在這荒蕪世界中又少了一個親近且對我有深入獨到瞭解的意識。我的氣味、懷中的感受和溫度,只有扁尼最知曉。有時也好奇他是否對某些食物氣味或衣物質地有偏好,在我吃什麼或穿什麼的時候特別願意給我抱。他不喜歡鋼琴聲倒是挺確定的,每次我彈琴他總會抱怨或遠離,我從不知道他討厭的是鋼琴聲、貝多芬、還是我彈的貝多芬。有時也會想起他離世前後,我和媽媽鬧彆扭所以極少回家,回家也只是蜻蜓點水的和他玩一下就匆匆離去,每憶及此,總是泫然。
我不想軟弱,不想告訴自己諸如「扁尼只是去到另一個世界」或「扁尼現在正在陽光燦爛花團錦簇的草地上奔跑著」。他就是死了,不復存在,我再也無法見到他了,即便我可以在意識中不斷的再創造、復刻他的形象,但那終究不是真實,回憶也只會愈發蒼白,雖然我相信我會保留他的回憶直至消亡。我想要暢享這份哀痛,以其最原初的形式,不要任何的過濾刪減,一如不穿太空衣登陸金星的太空人。我不要他人的慰問安撫,如果現在有人問我「還好嗎?」我一定會對他比中指。這瀲灩的哀傷是我所產出、我所獨有,夾雜在每時每刻的情緒裡,只有我有存取權,也只有我可以隱藏。
扁尼,2007年春趴在我手上如一隻無力的大老鼠。在聽了一百次討厭的貝多芬;經歷了一萬次可能不那麼喜愛的抱抱以及一億次節奏深淺不一的拍屁屁以後,心滿意足地在十七年後以一隻可愛肥貓的姿態,從容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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